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同时又是球西半底智光?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谁教你抛弃了旧侣,拆散了阵字,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拼若寸磔的愁肠,泣诉那无边的酸楚?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进出这样的哀音;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孤寂的流落者!不须叫喊得哟!你那沉细的音波,在这大海底惊雷里,还不值得那涛头上溅落的一粒浮沤呢!可怜的孤魂啊!更不须向天回首了。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一幅蓝色的谜语,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也不须向海低头了。这辱骂高天的恶汉,他的咸卤的唾沫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粘滞了你的行程!流落的孤禽啊!到底飞住哪里去呢?那太平洋底彼岸,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那鸷悍的霸王啊!他的锐利的指爪,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建筑起财力底窝巢。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喝醉了弱者底鲜血,吐出些罪恶底黑烟,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教称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流落的失群者啊!到底要往哪里去?随阳的鸟啊!光明底追逐者啊!不信那腥臊的屠场,黑黯的烟灶。竟能吸引你的踪迹!妇来罢,失路的游魂!归来参加你的伴侣,补足他们的阵列!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那里有校猎的西风,将茸毛似的芦花,铺就了你的的床褥来温暖起你的甜梦。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那里方是你的浴盆。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趁着溶银的月色,婆婆着戏弄你的幽影。归来罢,流落的孤禽!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拼着寸磔的愁肠,泣诉那无边的酸楚,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挟着我不息地前进;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由着我的心性回身擢翅归去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