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一粒珠贝,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当波涛含恨离去,在大地雪白的胸前哽咽,它是英雄眼里灼烫的泪,也和英雄一样忠实,嫉妒的阳光终不能把它化作一滴清水;当海浪欢呼而来,大地张开手臂把爱人迎接,它是少女怀中的金枝玉叶,也和少女的心一样多情,残忍的岁月终不能叫它的花瓣枯萎。它是无数拥抱,无数泣别,无数悲喜中,被抛弃的最崇高的诗节;它是无数雾晨,无数雨夜,无数年代里被遗忘的最和谐的音乐。撒出去——失败者的心头血,矗起来——胜利者的纪念碑。它目睹了血腥的光荣,它记载了伟大的罪孽。它是这样伟大,它的花纹,它的色彩,包罗了广渺的宇宙,概括了浩瀚的世界;它是这样渺小,如我的诗行一样素洁,风凄厉地鞭打我,终不能把它从我的手心夺回。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了一粒珠贝……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你的眼睛省略过病树、颓墙锈崩的铁栅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出发心也许很小很小世界却很大很大于是, 人们相信了你相信了雨后的塔松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桑椹、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无数被摇撼的记忆抖落岁月的尘沙以纯银一样的声音和你的梦对话世界也许很小很小心的领域很大很大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但,我是这般忸怩(niǔní)不安!因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大堰河,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大堰河,含泪的去了!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大儿做了土匪,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第三,第四,第五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在山腰里,田野上,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啊!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呈给你吻过我的唇,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呈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风,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要到哪儿去呢?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由于你们的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而我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躺在时间的河流上苦难的浪涛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流浪与监禁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我的生命也像你们的生命一样的憔悴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沿着雪夜的河流,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那破烂的乌篷船里映着灯光,垂着头坐着的是谁呀?——啊,你蓬发垢面的少妇,是不是你的家——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已枝暴戾的敌人烧毁了么?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夜间,失去了男人的保护,在死亡的恐怖里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无数的我们的年老的母亲,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就像异邦人不知明天的车轮要滚上怎样的路程?——而且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拥挤在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饥谨的大地伸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中国的痛苦与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